无人知晓的死亡:我在日本清扫「孤独死」现场 | 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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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死」这个概念来自日语,它最早出现在 1970 年代的日本新闻中,指的就是独居者因为疾病或者意外等原因在家中死亡而且无人知晓的情况。
根据日本 NHK 电视台 2010 年的统计数据,在日本每年会有大约 32,000 人「孤独死」,其中大部分是独居的老人,而且往往要等到死亡几天甚至几个月之后尸体才被人发现。
这些年来随着日本社会老龄化的加剧,「孤独死」事件越来越多,也因此出现了一批特殊的清扫公司,他们专门负责清理孤独死逝者生前的住宅。
今天的讲述者何润锋,是一位资深媒体人,他曾经有过多年做战地记者的经验。
2018 年何润锋和团队开始筹备一档叫做《无人知晓》的节目,他进入了两家分别位于大阪和东京的特殊清扫公司,以实习生的身份徒手清理死亡现场,借此去了解这个行业和日本「孤独死」的状况。
■ 何润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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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一个孤独死的老人
一开始,我的实习师傅就给我讲了他的一个经历。
两年前的夏天,他们去到一个孤独死的死亡现场进行打扫,那是山坡下的一栋日式建筑。他们进去了之后发现满屋子都是蛆和飞虫,因为逝者已经去世了一个多月,现场收拾起来难度非常高。
老人去世之前躺在一张摇椅上,被发现时肉身已经完全腐烂了,只剩下一个躯干,他的手边放着一碗葡萄,葡萄也已经腐烂了。
好像你能想象到老人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刻的状态,他可能就是躺在摇椅上吃着葡萄,突然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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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清扫公司
我同一时间接触了不少清扫公司,因为在日本拍摄特殊清扫行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需要获得各方面的许可,我才可以以实习生的身份同他们一起进入孤独死的现场,进行清扫工作并且拍摄。
最开始,我去的是一家位于东京的特殊清扫公司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干净整洁,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清洁用品。
比较特别的是大阪的一家名叫「回忆」的特殊清扫公司,他们公司里有一个专门的小空间,用来存放佛龛和遗像。这些被认为是非常特别的物件,都是从死者家里找到的,但是可能是死者家属不要或者找不到家属,工作人员就会把这些东西拉回来。等积累到一定数量之后,他们会找僧人来超度念经,相当于对这些物件有一个体面的交代。
■ 特殊清扫公司的工作人员
按照公司的规定,在进入房间清扫之前,工作人员都会双手合十,让人感觉他们在细节上非常尊重死者。
每一家特殊清扫公司里都有很多故事,我甚至还接触过一家有黑社会背景的,他们的老板在混了几年黑道之后金盆洗手,立志做出全日本服务最好的特殊清扫公司。
当然,他们也都经历过一些非常可怕的场面,但是当他们再讲起来的时候,语气都非常平淡。
他们的每次清扫任务,可能一共去 10 个人,其中只有两三个人是正式员工,剩下的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临时工。我开始以为这些临时工都是生活在底层的人,但后来完全出乎我意料,我遇到的临时工大部分都是 30 多岁的,有的打扮的还特别潮,烫着头发,挎着名牌包,甚至其中还有一个是东京某剧场的默剧演员,经常上电视。
我问过他们,「为什么愿意来做这份兼职?」
他们并不觉得做这样的工作会有什么心理负担,而且收入也相对比较高,具体数目他们没有说,但我估计一天下来能挣几千块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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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进入孤独死的现场
经过简单的培训之后,2018 年 9 月份,我以特殊清洁公司实习生的身份,进入了一位老人的死亡现场。这件房屋的清扫费大约是三万块人民币,逝者叫宫川,未婚,生前独居在大阪堺市一栋街角的二层宅子里。
最早发现遗体的是一位路人,他在经过此处的时候闻到了异味,所以报了警。
给我们开门的是逝者的弟弟,门开之后,我们发现根本没有路,因为几乎整个两层楼都塞满了杂物和垃圾,门口两边的垃圾已经顶到了天花板,也没有灯,我们只能爬进去。
我一开始进去的时候就滑了一下,整个地板都是滑溜溜的。其实孤独死现场最可怕的就是体液和虫。
实习老师跟我说,「死者的躯干其实早被移走了,但因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一两个礼拜了,因此体液早就渗透到各种杂物和地板里边了。」
虽然这是一个两层楼的大宅子,但实际上逝者生前多年都只是住在楼下的一个 5 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里。在房间的地上,有很多塑料袋,里面大部分都是放着一些没吃完的食物或饼干的包装盒。因为老人平常不做饭,都是去便利店买吃的回来,吃完了就随手放在一边,所以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垃圾场。
■ 住宅内部布满了垃圾
我的实习老师指着房子中间的一个脏兮兮的榻榻米跟我说, 「人死在那儿。」
那甚至不能称为一张合格的床,床褥已经跟垃圾淹没在一起了,床中间有一大滩体液渗进去留下的污渍,非常明显,你能看出来,宫川就是在那里去世的。
我和实习老师一起收拾那张床褥,虽然戴着口罩,但是我还是能闻到一种特别强烈的气味,那是尸体腐烂以后的味道。
2005 年,我去现场报道南亚大地震,当时死了 10 多万人。我记得我站在废墟上跟总部连线的时候,就闻到了空气中这种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那是一种很闷很沉重的气息。
虽然在后来的灾难报道中我也不止一次地闻到过这种气味,但是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工作久了,也真的会觉得有点受不了。
后来手上的皮肤都会有一种黏滑的感觉,我猜想那可能是体液已经渗进去了,那是我最感到不适的一个时刻,我记得我当时冲出来到旁边的公园里花 5 分钟洗了一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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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僻的老头儿
清扫宫川住所的委托人是宫川的弟弟和大哥,我简短地向宫川的弟弟询问了一些这个家庭的基本情况:宫川先生去世的时候是 75 岁,一辈子没有结婚。他家里总共有五个兄弟,宫川排行第二,他们的妈妈去世得很早,爸爸是开诊所的医生,之前这一家人都住在这栋两层的房子里,一层是父亲的诊所,二层是家庭居住空间。
在很多年前,妈妈和奶奶还在的时候,家里边一直相处得很融洽,一直到 1988 年,父亲退休关闭诊所之后,几个兄弟都陆续成家搬了出去,和家里渐渐没了来往。当时宫川和父亲关系闹得僵,一人住楼上,一人住楼下,老死不相往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弟弟说他也不清楚。
父亲去世以后,楼上就完全废了,宫川就只守着自己的小房间。你看他的房间,会感到他已经是一个不愿意去做任何事情的状态了。
■ 宫川家一楼旧诊所的小窗口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房间里过往收藏的一些东西,它们看上去反而会比他最后的那些生活垃圾要更新一些。比如窗台上很多医学书籍,还有宫川和他的友人之间的一些书信。
他的弟弟总是说,「宫川从来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他是一个很孤僻的老头。」
但是从我们的发现来看,至少他曾经是有朋友的,而且还有非常密切的书信往来。
他弟弟还说,「宫川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但我们在现场看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小摆设,里边有一个心形的图案,边上写了一行英文字,「情人节快乐」。我不知道这是他收到的,还是他买的但最终没有送出的礼物。
但是至少,他的世界可能并不是他弟弟想象的那样,至少,在曾经他和一些人有着情感上的羁绊,他与现实世界存在着一丝一缕的珍贵的联系。
在屋里的墙上除了一件衣服,还挂着一把弓箭,弓箭上刻着他自己的名字,他还有好几本相册,每本相册都有着同样的主题,里面不是飞机、就是鸟。也许这可以让我们窥见一丝他的精神世界。
我不知道过去那些年里,这个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宫川的弟弟,他只是闪烁其词,他也许也并不了解他这位孤独生活的哥哥吧。
我问宫川弟弟,「宫川死之前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见面,但是你们有电话联系过吗?」
他说,「他好像在一两年前给我打过电话。」
「你们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我一直想,一个人究竟会在什么样的状态之下,给自己的弟弟打了一个电话,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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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不关心的局外人
在把门口的垃圾全部清理掉之后,我才发现一楼诊所的轮廓,厅里有候诊席、药房、单独的诊室。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副日历,上面的日期还停留在 1988 年,宫川的父亲退休的那一年。
日历上还有一张这个街道的地图,可以想像,宫川的父亲曾经在这里给周围的居民们看病的情景。我想象,可能这里曾经有很多街坊都是宫川父亲的病人,他们很多人都是看着宫川长大或者陪着宫川一起长大的。
但是那清理的一整天,没有一个邻居过来问,除了一个路过的老太太,看着 80 多岁了,背着手走过来问我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回答她,「宫川去世了。」
她感叹了一句,「哦……死了……」
然后她接着背着手颤颤巍巍地走了。
在那之后再没有人来打听过,我不知道是他们尊重这家的隐私,还是说真的是漠不关心。
■ 宫川家所在的街道
家属在拜托特殊清扫公司进行孤独死老人住宅清扫的时候,一般会提出具体的要求,比如让工作人员帮忙找到并保留银行卡、文件或者一些具有特殊回忆的物件。而宫川老人的家属给出的要求是全部清理掉、一件不留,两层楼里所有的物品都当做垃圾处理了。
当我发现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我跑去问实习老师,「要不要再问一下家属?」
实习老师只是回答我,「你不用去问了。我们已经收到了所有东西都扔掉的指令。」
他弟弟和哥哥在帮我们把门打开之后就消失了,我们也没人去问。
于是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些相册都被清理掉了。清扫公司叫来了一辆垃圾车,大大小小的物件都丢进去压碎了。
当然,如果从容一点去想这个问题,其实每个人可能都会是这样,但问题是他的家人还在,这些仅剩的他和这个世界的一点关联、他人生中最后的一些痕迹,并没有获得任何一个人的挽留。
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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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生活的老太太
在清理完宫川老人的住宅后,我来到了东京的另一起孤独死现场,这次的逝者是一位 81 岁老太太。跟宫川不一样,这个老太太是有女儿的,而且两个人住得很近,骑自行车只要 15 分钟。但就算这样,也没能避免老人孤独死的惨剧,等女儿发现的时候,老人已经去世将近两周了。
实际上她跟她妈妈还是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联系的,她说那天她要上武道课、临时回家拿草鞋,进门后发现妈妈倒在地上,满地的都是爬虫。但没有人知道她妈妈是哪天死的,法医也没有办法给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墙上的日历停留在九月份,直到 19 号那个小格子里还有她妈妈画的记号,之后就没有了。
■ 老人家的日历
女儿自己也是单身,她非常直接地告诉我,「妈妈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她非常刻板、非常的孤僻,没有人愿意跟她交朋友,连邻居都不愿意跟她来往。我们总是吵架,后来我受不了了,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那天我负责收拾老太太生前使用的冰箱,收拾的过程中我发现老太太是一个特别喜欢烹饪的人,她的冰箱里有丰富到令人震惊的食材调料、各种各样的饮料和酒。我感觉她应该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总是在变着法子做好吃的。
二楼的主卧是逝者老人的房间,掀开竹帘以后望过去是大片的绿色,树丛、田野、庄稼,然后还有几栋独立的小建筑,每一栋日式的建筑的院子楼下都开满了花,是一副让人感觉很幸福很安静的那种画面,你很难想象孤独死就发生在这里。
■ 老人家的窗口
我问她女儿,「在这个房间,你对你妈妈印象最深的记忆是什么? 」
她说,「那里有一个缝纫机,小时候晚上我睡觉的时候经常听见我妈妈在边上,用缝纫机做一些手工活。」
收拾的时候我看到老太太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公仔,我想她女儿和她之间应该还是有许多很好的回忆的,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女儿不愿意多说,就说是母女之间的一些琐事,越来越多的争吵慢慢地就变成了相互之间的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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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孤独死」的努力
与子女关系不好是一方面,但即使与子女之间没有什么矛盾,日本老人也不会和子女同住。像中国一样,日本的年轻人都在大城市里打拼,父母在老家居住,逢年过节才会见上一面。在他们看来,分开生活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即便会感到孤独,他们也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
因为日本的老龄化问题非常严重,在减少孤独死这件事上,日本的社区和 NGO 都在做各种努力和尝试。
我曾经去过东京湾边上的一个社区,去见了一个叫樱花协会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社区里的一些老人,每个礼拜三下午他们会聚集在一起搞些活动,唱歌、聊天,等到樱花盛开的时节,他们每个星期三下午会结伴去看樱花,这是他们最期待的事。
除此之外,居委会平常也会去送牛奶、送报纸,放在门口,如果第二天去的时候发现没动,他们就会敲门,害怕里面的老人出事。
另外,在远离东京的一个村子, 他们会让老人每天早上起床后在家门口升起鲤鱼旗,当村长看到哪家上空没有鲤鱼旗的时候,就会赶紧派人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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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中国养老产业发展白皮书》,2016 年中国 60 周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已经达到 2.3 亿,其中一半都是空巢老人。虽然现在在中国关于「孤独死」的报道还不是很常见,但是偶尔出现的不幸事件也会让我们开始考虑,如果中国也进入到了这样的一个社会发展阶段,我们应该怎么办。
今天的讲述者何润锋参与制作的《无人知晓》已经在腾讯新闻上线了,感兴趣的听众可以在腾讯新闻中搜索「无人知晓」观看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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